債權債務
債務人及其配偶涉離婚背景的民間借貸案件的處理
債務人及其配偶涉離婚背景的民間借貸案件的處理
——李少華與蔡毅、張琛民間借貸糾紛案
賀偉
深圳債務律師要點提示：款項是否實際出借、借貸是否真實發(fā)生，是民間借貸案件首要和最基本的事實。處理債務人及其配偶涉離婚背景的民間借貸案件，出借人與借款人對借貸事實的發(fā)生沒有任何爭議、借款人的配偶對借貸的真實性提出異議時，應結合當事人的陳述和證據，全面查證判斷借貸是否真實發(fā)生，準確把握本證與反證的證明標準，防范當事人以借貸形式掩蓋非法目的和虛假訴訟。
案例索引：
一審：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深中法涉外初字第71號。
二審：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粵高法民四終字第163號。
一、案情
上訴人（一審原告）：李少華。
上訴人（一審被告）：蔡毅。
被上訴人（一審被告）：張琛。
2009年8月5日，蔡毅出具《借條》稱：因經營資金周轉需要，向李少華借款1500萬元，已收到匯款1479.98萬元、現金20.02萬元，借款期兩年。
2011年11月2日，蔡毅以其本人及其妻張琛的名義出具《還款計劃保證書》稱：蔡毅向李少華借款1500萬元，含銀行轉賬1479.98萬元、現金借款20.02萬元，還款期延長半年，以蔡毅和張琛擁有的房產和車輛作為還款擔保，《借條》原件已收回。《還款計劃保證書》提及的房產和車輛均登記在張琛名下，未辦理抵押登記。蔡毅承認《還款計劃保證書》“張琛”的簽名為其所簽。
蔡毅、張琛為夫妻關系，二人均系香港居民。張琛于2012年5月15日申請與蔡毅離婚。李少華于2012年10月15日提起本案訴訟，主張蔡毅、張琛共同清償借款本息。蔡毅明確認可借貸事實，張琛主張借貸事實不存在、案涉款項系李少華向湛江領成公司的投資款。一審期間，蔡毅的姐姐蔡某、蔡毅的助手區(qū)某為李少華申請保全蔡毅、張琛的財產提供了擔保。蔡毅填寫送達地址確認書時將“當事人”填寫為“蔡毅、張琛”，并提供了位于湛江市某小區(qū)的送達地址。一審法院曾以該址向張琛郵寄送達文書，郵件被區(qū)某簽收。張琛稱蔡毅并未向其轉交相關文書，致其無法及時獲知案件信息而未能參加第一次庭審。
李少華在本案中提交的《借條》為復印件，其與蔡毅均稱《借條》原件已由蔡毅收回。李少華提交的證據顯示：2009年8月5日，其委托郭某向蔡毅轉賬1479.98萬元。
蔡毅提交的證據顯示：2009年8月5日12時28分35秒，蔡毅向湛江領成公司轉賬1100萬元，匯款附言為“投資款”。李少華、蔡毅稱，蔡毅系因經營生活資金周轉需要而借貸。張琛主張轉賬金額與手續(xù)費共1500萬元，系李少華通過蔡毅賬戶支付的湛江領成公司投資款。2009年9月至2010年8月期間，蔡毅、張琛代李少華向銀行還貸186.4萬元。李少華、蔡毅主張該款系償還案涉借款，張琛主張該款系李少華與蔡毅訂立的其他債務關系。
張琛二審期間提交的證據顯示：2009年8月5日11時46分52秒、11時59分20秒，郭某分別向蔡毅轉賬1479.98萬元、199985元，并分別支付手續(xù)費200元、15元。張琛稱其在蔡毅的文件中發(fā)現該證據。李少華、蔡毅稱：因金額限制，無法一次轉賬1500萬元，1479.98萬元系出借的借款，當時只知道第一筆款項轉賬成功，另通過現金出借20.02萬元，后發(fā)現第二筆轉賬199985元，多付部分已結清。
證人郭某在一審法院出庭作證稱：2009年8月5日轉賬時李少華在場，只轉過一筆。郭某在二審法院出庭作證稱：當日轉款兩筆，李少華并不在場。深圳法律顧問
各方當事人確認，李少華、蔡毅均曾向湛江領成公司投資。
二、裁判
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一）本案為涉港民間借貸糾紛，涉及借款關系以及夫妻債務承擔問題。我國內地與案涉借款法律關系具有最密切聯系，應適用我國內地的法律處理案涉借款糾紛。蔡毅、張琛均為香港居民，在香港擁有作為住所的房產，香港為其共同經常居所地，應適用香港法律處理二人夫妻債務的承擔問題。（二）李少華與蔡毅確認借款事實，張琛否認該借款事實、主張1500萬元是李少華用于在湛江領成公司的擴股。案涉借款1500萬元中的1479.98萬元系轉至蔡毅賬戶，至于蔡毅如何使用該筆款項以及李少華在湛江領成公司投資款的增加是否來源于該款，并不足以否定蔡毅收款的事實。在李少華和蔡毅均明確該筆款項系借款的情形下，應認定李少華與蔡毅的借款事實成立。李少華、蔡毅均同意將蔡毅已償還的200萬元款項抵作利息。起訴之后的利息應按年利率20%計至款項實際清償之日。（三）蔡毅承認《還款計劃保證書》中“張琛”的簽名系其代簽，《還款計劃保證書》對張琛并無約束力。香港實行夫妻分別財產制，張琛對蔡毅所負的債務不承擔償還責任。
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二百零五條、第二百零六條，《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以下簡稱《法律適用法》）第二十四條等規(guī)定，判決：1．蔡毅向李少華支付本金人民幣1500萬元以及利息（2012年10月15日之前的利息為人民幣250萬元，2012年10月15日之后的利息按照年利率20%計算至實際清償之日）；2．駁回李少華的其他訴訟請求。
李少華、蔡毅均不服一審判決，分別提起上訴，均主張蔡毅、張琛共同償還借款本息。
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一）本案為涉港民間借貸糾紛。各方當事人對適用我國內地法律作為處理李少華與蔡毅之間借貸爭議的準據法均無異議，對此予以確認。蔡毅與張琛婚后主要居住在深圳，深圳系其共同經常居所地，蔡毅、張琛的夫妻財產關系應當適用我國內地的法律予以處理。（二）李少華以出借人的身份提起訴訟，蔡毅明確認可借貸事實，蔡毅之妻張琛主張借貸事實并不存在。結合各方訴訟主張及本案證據分析認定如下：1．關于當事人之間的關系。李少華與蔡毅為朋友，二人均有向湛江領成公司投資。蔡毅與張琛系再婚夫妻。張琛于2012年5月15日申請與蔡毅離婚后，李少華于2012年10月15日提起本案訴訟。2．關于借款的交付方式。張琛提交銀行進賬單、儲蓄存款憑條前，李少華、蔡毅及郭某均未提及2009年8月5日轉賬1479.98萬元后又轉賬199985元，李少華、蔡毅及郭某關于轉賬細節(jié)的陳述存在矛盾之處。3．關于借款的用途。李少華、蔡毅主張蔡毅借款用于投資，但未能提交投資協議等相關證據，無法就投資權益安排等作出合理的解釋和說明。本案證據無法反映出蔡毅具有為家庭生活開支舉債的必要性和緊迫性。4．關于借據及款項支付憑證的保管方式。李少華在本案中提交的《借條》為復印件，其與蔡毅均稱《借條》原件已由蔡毅收回。向蔡毅轉賬的銀行進賬單、儲蓄存款憑條單據原件均由張琛在蔡毅的文件中發(fā)現，亦非由出借人李少華保管。5．關于償還借款的情況。家庭開支賬本記載2009年9月至2010年8月間代李少華還貸186.4萬元，而蔡毅向李少華出具的《還款計劃保證書》中并未提及已還款186.4萬元，卻再次確認應還借款本金為1500萬元。6．訴訟中的相關情況。蔡毅的姐姐蔡某、蔡毅的助手區(qū)某自愿為李少華申請保全蔡毅、張琛的財產提供擔保。一審法院按照蔡毅確認的送達地址該址向張琛郵寄文書，郵件被區(qū)某簽收。張琛稱蔡毅并未向其轉交文書，致其無法及時獲知案件信息。（三）全面審核上述證據可見：本案訴訟前，張琛已申請與蔡毅離婚，而李少華與蔡毅系朋友，并有經濟合作關系；關于借款的交付方式，李少華、蔡毅及證人郭某在一、二審訴訟中的陳述不一，存在矛盾；蔡毅未能對向他人借款的必要性、緊迫性作出合理說明，亦無法就借款投資所能夠取得的權益作出合理說明或提交投資協議等相關證據；《還款計劃保證書》并未提及此前已代付186.4萬元用以還款，不符合民間借貸的通常習慣；借款人將佐證借貸事實的借據及款項支付憑證等關鍵證據的原件交還借款人，亦不合常理。（四）李少華作為原告提起本案訴訟，其對借貸事實的發(fā)生，負有相應的舉證責任。李少華主張其已出借款項1500萬元，蔡毅對此予以認可，而張琛否認借貸事實發(fā)生，并指出李少華、蔡毅的陳述及證據存在上述諸多疑點。在此情形下，李少華負有進一步舉證的責任，其應提交補強證據以佐證借貸事實的發(fā)生。本案證據顯示李少華確于2009年8月5日通過郭土文向蔡毅的賬戶轉賬款項約1500萬元，但現有證據尚不足以證明該轉賬款項系屬李少華向蔡毅實際出借的借款。李少華未能提供充分證據支持其主張，導致待認定的款項實際出借的事實真?zhèn)尾幻鳎瑧敵袚鄳姆珊蠊勒兆罡呷嗣穹ㄔ骸蛾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一百零八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應當認定該借款事實不存在。李少華在本案中依據借款合同關系而提出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至于蔡毅個人對案涉借款的認可，因其與李少華之間對此并無爭議，其可自行向李少華清償，本案對此不予處理。
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訴法》）第六十四條第一款、第一百七十條第一款第二項，《民訴法解釋》第一百零八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判決：1．撤銷一審判決；2．駁回李少華的訴訟請求。
三、評析
本案系債務人及其配偶涉離婚背景的民間借貸案件，涉及以下幾方面問題：
（一）借貸事實的證明責任
民間借貸是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之間及其相互之間進行資金融通的行為，多發(fā)生在親屬和朋友之間，其表現形式常呈現出簡易性或隨意性，事實認定是此類案件的關鍵點，也是難點所在。依照《合同法》的相關規(guī)定，自然人之間的借款合同屬于實踐合同或稱要物合同，除雙方當事人關于借貸的一致意思表示以外，還需要交付標的物才能使合同生效。款項是否實際出借、借貸是否真實發(fā)生，是民間借貸糾紛案件首要和最基本的事實。按照民事訴訟證據規(guī)則，在合同糾紛案件中，主張合同關系成立并生效的一方當事人對合同訂立和生效的事實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
審判實踐中，對于借款合同、款項出借憑證等證據完整的案件，原則上可以認定借貸事實成立；對于借貸雙方沒有簽訂正式的借款合同，出借人以借據、收條、還款計劃書等證據起訴的案件，深圳律師應當結合出借款項的金額、款項交付方式、當事人的經濟能力、交易方式和交易習慣等事實和因素予以認定；對于證據不夠完整而借款人認可借貸事實或者訴辯明顯不合常理的案件，還應當結合生活經驗，對是否屬于虛假民事訴訟作出判斷。
本案中，李少華提交的佐證借貸事實發(fā)生的關鍵證據為《借條》及《還款計劃保證書》，兩份書證兼具借據與收據的雙重屬性。案件特殊之處在于：李少華與蔡毅為朋友并有合作關系，李少華起訴不久前，蔡毅、張琛已涉入離婚訴訟。李少華主張蔡毅及其配偶張琛共同清償債務，證明借貸關系的兩份關鍵書證均由蔡毅一人作為債務人簽具。李少華與蔡毅對借貸事實無任何爭議，張琛則對借貸的真實性提出質疑。依照我國民訴法的規(guī)定，當事人有權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處分自己的民事權利和訴訟權利，但承認、放棄、反駁或者變更訴訟請求均應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進行，不得損害國家、集體和他人的利益。考慮到現實生活中面臨離婚訴訟的夫妻通常關注己方的財產權益，故基于蔡毅、張琛的婚姻狀況及利益沖突，蔡毅個人對借款事實的認可，并不能當然地產生自認債務的法律效果。在張琛否認借貸事實發(fā)生，指出李少華、蔡毅的陳述及證據存在疑點的情形下，李少華負有進一步舉證的責任，其應當提交補強證據以佐證借貸事實的發(fā)生。
為防范當事人以借貸形式掩蓋非法目的和虛假訴訟，在類似本案的大額民間借貸糾紛案件中，即使借據、收據均為真實，也應充分考慮各方當事人陳述和證據的關聯程度，對借貸事實予以審查。
（二）本證與反證的證明標準
證明標準是對證據和證明尺度的要求，反映裁判者對于待證事實內心確信程度的最低要求。因其本身具有主觀性和模糊性的特征，故較難精密周延地作出統一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第七十三條確立了“對證明力較大的證據予以確認”的規(guī)則，但因該規(guī)定未采取蓋然性規(guī)則的表述模式，在技術上存在不周延之處，故仍未能科學界定案件事實所應達到的證明程度。就此問題，《民訴法解釋》第一百零八條在總結審判經驗基礎上，從本證和反證相互比較的角度出發(fā)，對民事訴訟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作出闡述，是新司法解釋的一大創(chuàng)新和亮點。
訴訟證明過程中，對待證事實負有舉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所進行的證明活動屬于本證，其目的在于使裁判者對待證事實形成內心確信；不負有舉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提供證據對本證進行反駁的證明活動屬于反證，其目的在于動搖本證所形成的內心確認。按照《民訴法解釋》第一百零八條確立的規(guī)則，本證需要達到“確信待證事實存在高度可能性”的標準才能完成證明責任，反證的證明程度要低于本證，只需使“待證事實真?zhèn)尾幻?rdquo;即已達到目的。
具體結合本案分析，李少華作為原告對于借貸事實發(fā)生負有的舉證責任，屬于本證的范疇。張琛否認借貸事實發(fā)生，其主張李少華與蔡毅虛構債務及案涉款項系李少華的投資款，屬于反證的范疇。雖然張琛提交的證據及其指出李少華、蔡毅陳述中存在的疑點尚不足以證明案涉款項系李少華的投資款，但該反證已將本證形成的內心確信拉低到高度蓋然性標準之下，足以使得待證事實陷于真?zhèn)尾幻鞯臓顟B(tài)。故二審法院在全面審核相關證據的基礎上，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一百零八條確定的證明標準，認定實際出借款項的待證事實不存在，并予以改判。
值得進一步關注的是，援引《民訴法解釋》第一百零八條進行裁判時，須以全面審核證據作出綜合評價為前提，慎防隨意擴大“待證事實真?zhèn)尾幻?rdquo;的適用范圍，避免出現怠于查證案件事實、變相拒絕裁判的情形。
（三）夫妻財產關系的處理
依照《法律適用法》第二十四條規(guī)定，當事人沒有就夫妻財產關系所適用的法律作出選擇，應當適用其共同經常居所地法律。一審判決以蔡毅、張琛均為香港居民、在香港注冊結婚及在香港擁有作為住所的房產為由，認定香港為其共同經常居所地，在經常居所地的認定上忽略了“連續(xù)居住”這一核心要素。二審判決查明蔡毅、張琛婚后主要居住在深圳、深圳系其共同經常居所地，遂以我國內地的法律處理其夫妻財產關系。
適用我國婚姻法及司法解釋處理涉及夫妻共同債務的案件時，應當充分考慮婚姻外部的債權人和未舉債的配偶之間的利益平衡，既要避免夫妻逃避共同債務而損害債權人的利益，又要防止夫妻一方聯同債權人要求對方承擔本不應當承擔的債務。審判實踐中，針對個案的特殊性，區(qū)分夫妻一方對外承擔債務后主張另一方分擔共同債務和夫妻之外的債權人向夫妻主張共同償還債務的具體情況，分別適用“舉債用途論”或“內外有別論”，更有利于保護債權人的合法利益，也更加符合舉證責任分配的原則。本案系夫妻之外的債權人向夫妻主張債務為共同債務的民間借貸案件，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十九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的規(guī)定予以處理。依據查明的案件事實，蔡毅與張琛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負債務，原則上應作為其夫妻共同債務。
對于蔡毅在訴訟中認可案涉?zhèn)鶆盏膯栴}，如果判令蔡毅償還債務而張琛不承擔責任，則基于該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就可能會在執(zhí)行程序中出現李少華申請追加張琛作為被執(zhí)行人及執(zhí)行夫妻共同財產的情形。從最高人民法院（2015）執(zhí)復字第3號執(zhí)行裁定的裁判結果來看，該院已在實質上認可了下級法院追加被執(zhí)行人配偶作為被執(zhí)行人的做法。故充分考慮避免在執(zhí)行程序中出現案件后續(xù)問題的基礎上，二審判決在認定實際出借款項的事實不存在之后，改判駁回李少華的全部訴訟請求，并同時釋明蔡毅可自行向李少華清償、本案對此不予處理。
（作者單位：省法院民四庭）
